missutonight

 

*拖延大半年的流水账

*手太生了救命

 

中途对方打来过一次电话，用抱歉的语气说不好意思，路况很糟，要麻烦他再等一阵。“没关系，我不着急。”松本一手将耳机线话筒的位置扯到自己嘴边，一手将手机翻到背面，看看那株绿油油的卡通小盆栽，再翻回来。手机壳原本是樱井的。大概半年前，樱井看到他换了和自己同样型号的手机后，拉开自己抽屉,翻出这个递给他。“我手机壳买太多了用不完，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吧。”然而以他对樱井的了解，对方不像有会在意这些装饰的细腻，松本疑心对方根本没用过这个看上去包装都没拆过的礼物，也疑心原先打电话到实家嘱咐母亲“富士樱偶尔浇点水就好了千万不要多”的话被对方听了个正着。

他大概也有几个月没见到樱井了。他们原先在一个学校读书，在这座城市共栖一处，眼看要毕业，松本到实家那边的公司面试，顺利拿到内定。至于为什么不在这里求职，他永远也只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。说到底，这与樱井月兑不了干系。而他又懒得每次都细作解释。

他走到约定见面的商场门口，将半湿的雨伞放入一次性塑料袋，卷了几下封口放入包内——刚刚下了一场绵密的雨，想必樱井也是因此推迟了行程。对方下个月也要离开东京去异国求学，他盘算着最近要抓紧时间多见几面。

他和樱井也算得上旧相识。两人的父亲当年在一场商业合作中相谈甚欢，又不约而同看中一片新建商品房，最后两家人竟无比巧合地成了同一栋公寓的邻居。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，松本相当一部分黑历史里都有樱井的身影。他矫正牙齿后坐飞机备受煎熬痛出眼泪，接到樱井的电话，聊了几句却不自觉翘起嘴角。他青春期时玩心重，一本正经对世界宣布不想读高中，被樱井拉着坐在家庭餐厅里“教育”了几个小时，转天就乖乖绝口不提之前的豪言壮语——即使现在的他已经不记得对方到底说了些什么。

 

樱井出现时松本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，即使对方从远处靠近也未察觉，直到他的脸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，才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。

“想什么呢！”樱井不轻不重地推他一把。

“好慢啊，再不来我就回去了。”松本转过身。

“抱歉抱歉。”樱井连声道歉，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转向，走进一条小巷。松本一边注意脚下，不让自己踩到积水，一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樱井。樱井的衣服不算多，不过这次无论是水洗牛仔裤还是T恤配衬衫，都是他没见过的款式。他随着对方进了一家店，点单后随意聊起来，将近半年没见，似乎也并没怎么生疏。

“你后面什么时候有空？我下周才入职，这几天都可以留在这里。”松本将烤好的肉夹到对方盘子里，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
“诶？我没告诉你么？”樱井似乎吓了一跳，有些慌乱地看向他。“我明天就走了，早上的飞机。学校那边突然要求提前报到，想至少和你见一面再说，才拖到明天的。还以为已经和你说了。抱歉啊，不是要瞒你的，绝对不是！”他急急解释，一边试探地将视线扫向对面。

“哦…这样啊。”松本尽可能收敛自己的情绪，伸手拿过一旁的乌龙茶。

 

有的人就是做什么都很完美。譬如樱井。相比之下另一些人在最初却显得没有那么顺利，即使结果并不会令人失望，比如他。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。中学时代他们一起参加过戏剧社，到现在他家还有两人那时的影像。剧情是模仿电视节目的不成熟桥段，那个时候少年侦探是大街小巷最流行的谈资。樱井披上黑色大衣的一刻他还是觉得心怦怦乱跳——即使松本自己明明也穿着差不多的衣服，即使那是由于准备时间不够临时借来的，并不合身的大人的服装。樱井念几次就会背的台词，他也奇迹般全部记下，排练到自己的部分，却反而会突然卡壳。樱井会大呼小叫地假装狠拍他的头，他也不恼，笑笑便重新开始。

戏剧社是被一个他们共同相识的学长拉着参加的。学长是松本见过的策划能力最强的人。青春期的少年总是对优秀的人怀有憧憬，他经常跑到对方身边请教，心甘情愿当对方的小弟，把对方传授的经验工工整整写在纸上，叠好放进钱包谁都不给看。但樱井与他的态度截然不同，远不像他那么兴奋，参加过一次演出便以学习忙为借口退出了社团，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加入了足球社。

他们每天都一起回家，有一次松本排练一场戏，结束时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很久，松本忙奔向操场，足球社活动早已结束，而樱井并没有离开，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独自练习，他看不到樱井的表情，只能看到他一次次射门的背影，每一次动作都充满力度，却不像是在赌气。松本犹豫了几秒才开口喊他的名字，樱井回头的刹那，松本竟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如释重负。

他从那时起就发现了樱井与自己不同，他觉得樱井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讨厌前辈，离开只是出于强烈的自尊心与不服气。也许樱井已经想到即使用尽力气也未必能超过前辈，急于摆脱既定路线，为自己开拓一片新的未来。

这没什么不对。他有些负气地想，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提早看清事情的走向呢。松本颇费周折，加上一些运气才和樱井进了同一所学校。给自己的人生规划是出国深造，他为此早早开始准备，甚至隔三差五央求一向成绩优秀的樱井帮他补习。松本不太会和别人提起自己如何努力，他知道结局若好，一切皆好。若是未能收获一个令人满意的欢喜结局，所有付出会被他有些自虐地打上“没用”的标签，即使是在熬夜到很晚，去客厅倒杯水都几乎要睡着的日子里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炫耀。然而这场长跑大概是加速时机不当，后半程还未到就早早没了力气，挣扎过的也就变成几页废纸。一旁陪跑的樱井却因此有了新的打算，到最后，他慢慢放弃了出国的心思，樱井反倒要先离开一步，在同级生中脱颖而出，被学校推荐到了有名的海外学府。

 

“你真的没生气吧？”樱井试探着将刚端上的菜向他面前推了推。“没有。这肉烤了多久了？”“啊抱歉抱歉。”樱井连忙将肉从炉上抢救下来，不忘分给松本一半。樱井平时是不太会照顾人的，现在这个样子令松本完全没了脾气。他想着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生闷气，见樱井却说不定真的变成奢侈体验。

 

“你们两个人关系怎么样？果然还是不太好吧？”

这话大概别人已经问过樱井无数遍了，就连他都无意中听到过好几次。倒是没什么人问过他——熟人都对他俩的事心知肚明，不熟的人被他瞪一眼就吓得把话咽下去，连着扔掉无聊八卦用的好奇心。关系不好怎么可能硬要共处一室，只不过两个人都各有各的忙，课程表又不同，几乎没有一起去上过课，在学校碰见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。对此樱井早就懒得解释，只有他一遍遍不厌其烦，不知道在认真什么。

他对樱井怀有特殊感情。就算再矢口否认也没有用，他眼里藏不住秘密。因此他只好选择不去直视樱井，除去偶尔对视时会非常别扭地转开眼，大部分时候他觉得身边的空气里只要漂浮着对方的声音就足够了，不是一定要盯着声源的主人不放。将樱井的声音当作背景音乐一样的存在时，他有时酒足饭饱，有时昏昏欲睡，无论哪一种都是最放松的姿态。他只有在一种时候会一直盯着樱井看。那就是当樱井走在他前面。他可以将目光放肆地落在对方的后脑，或者仔细看清他上个月刚买的最新款背包，然后假装不经意地买来同一个牌子的产品。

青春期时他是偷看过姐姐收藏的少女漫画，但他当然明白那些情节只能用来消遣，并不会成真。没人能在路边捡到一个相貌出众性格温和的男孩子回家共度良宵，谁也不会被绑架到豪宅后收到价格不菲的礼服。可他还是天真。他觉得一起在午夜探险过废弃的教学楼就能称得上过命的交情了。那时他吓得怎么也走不动路，是提议一起探险的樱井摸黑一步步将他背回家。后来他还暗暗担心樱井会嘲笑自己的胆小，但樱井自那次之后却再也没提起过。喜欢一个永远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简直轻而易举，爱上救过自己的人也绝非难事。如果一定要给喜欢分类的话，松本对他的喜欢，是冰冷的寒夜里赖以为生的火光。

 

从店里出来时时间还早，通常找个地方续上第二摊也并不稀奇，但连平时热衷续摊的松本此时也没了心思，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十多分钟。

“你今晚不急着回去吧？”樱井开口。

松本摇摇头。“本来就是想在东京待上几天的，现在也…”

“那回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？”樱井打断他，“松本桑你不是辛德瑞拉王子吧，十二点就必须消失的那种？”

“好烦啊你。快带路。”松本瞪他一眼。

 

进了房间，松本犹豫挑哪张椅子坐下，樱井则忙着找电视遥控器，他的行李整齐地收拾好放在墙角。荧幕刚刚亮起时松本忽然有些烦躁，很想冲着樱井嚷嚷“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电视”，余光瞥见对方握住遥控器的手也明显过于用力，也就抿嘴没做声。他背对着樱井脱下外套挂好，听见电视里一片吵吵闹闹，一群十几岁的男孩子没什么技巧却感情充沛，不管不顾地合唱。

“明日に向かって生きていくのさ、先のことなんて誰も知らない。”

他听见樱井猛地换了台。

别说明天会怎样无人知晓，就算松本记得梦到过中学时代混乱的教室里，有人暗暗示意他时机正好，快点向樱井告白，他也忘了在梦里自己有没有开口。那时他也不知道，很多年后在全是亲友的年末聚会上，有人点了这首歌，他退到一旁卖力地跟着合唱，直至笑出眼泪。

 

黄金时段还未结束，还有电视台播放国民偶像的竞猜节目。“土豆在法语中写作pomme de terre，直译为大地的什么？”“是什么呢？大地的母亲？”“大地的苹果吧。”松本脱口而出。“这么厉害？”樱井佩服地看他一眼。“随口猜的。”松本走到桌前，为自己拧开一瓶水。他和樱井的学校有很多可选课程，兴致勃勃地找对方商量时却被告知已和同班好友小原约好选修西语，遂赌气拉着斗真选了法语。课堂上有多少时间因为熬夜准备出国考试而打瞌睡他已经不记得，只有这点别扭的插曲还不合时宜地在记忆里若隐若现。如果樱井知道这些，说不定会嘲笑他的琐碎。可有些时候，琐碎才是最高的幸福。

“你记得你还涂过黑色指甲油吗？刚上大学的时候。抱歉，越是这种时候，越会想起来这些有的没的。”樱井见他未作回应，自嘲地笑笑。

“你不是还总嚷着想和别人一起去横滨看夜景，结果呢，现在也没去吧？”松本觉得两人像是愉快假期即将结束的小学生，到了最后关头才想起还有作业没完成。

樱井一直用左手敲打右边肩膀，他忍不住开口问了句怎么了。

“昨天晚上睡觉时忘了关窗，今天这半边一直很痛。”樱井半侧过身回答他，没停下手中的动作。

“我帮你。”松本朝他走过去。不知怎么脚下带到一旁落地灯的电线，房间忽然一片漆黑。松本伸手去够桌上的手机，想打开手电筒功能找到电源插座。

“不要开灯。”几乎是他按亮手机屏幕的一瞬间，樱井忽然喊了一句。“你过来。”

窗外的霓虹灯光从纱帘透进房间，松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，由此稍稍看清房间格局，摸索着在离樱井不远处的床沿坐下。

樱井并没有靠过来，甚至没再发出声音。他有些不安，手用力捏了捏塑料瓶的上半部分，瓶身发出咯吱的响声。

“我以为你会留我。”樱井终于开口。“至少在学校的宣传栏看到通知的时候会打给我。我一直等到现在，如果不是约你吃饭都不知道走之前还能不能再见到你……”

“我？我怎么可能留得住你？”松本惊骇，甚至有些想笑。如果他想走，谁能留得住他？

樱井沉默。靠近松本坐近了些，将自己的手搭在松本放在膝盖的手上。黑暗令人神志不清，松本一瞬间几乎不敢呼吸，几秒后才恢复正常，庆幸对方看不清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。

“如果不是因为我，现在要走的说不定就是你了。”

“得了吧，到最后我的成绩也不够高，就算真的被录取也纯属幸运，哪有你这么名正言顺。”他感到樱井的手微微用力，并没出声制止。“准备去的公司很好，和负责人很聊得来，对方说一年培训期结束后如果表现好，可以调到国外的本社。”

“我会等你。”樱井语气郑重。松本轻轻笑了笑。“真的！”对方语气有些着急。“你闭上眼睛。”

“就算不闭上也什么都看不见好吗……”松本漫不经心地吐槽，忽然感觉手上被塞了一个东西。

“前几天去求的御守，做成钥匙链了。你以后就用这个吧。”

松本心中一阵失落，即使他也明白自己失落得毫无道理，只好笑着打趣。“还以为你要送我一辆车。就说嘛快出国的人怎么突然这么大手笔。”

樱井也是一楞。“车…以后会送的。”

“什么啊，我开玩笑的。”松本拍拍他的手，“我不会再给你买贝了，等你回来早就变质了。”他笑着抹去睫毛上挂着的水滴。

他忽然就找回了喜欢樱井的原因。纵使他从小就性格开朗，希望让身边所有人都满意，但无论是幼稚园收到全班同学的巧克力，还是一路走来承蒙很多前辈的宠爱，月光照不到的日子里，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被误解被反对，即使是朋友和家人。而他从不敢抱多大希望的樱井，每一次都如同约定好般站在他这一边，无论什么场合。樱井是会察言观色的人，但又实实在在地每一次都温和而坚决地请质疑他的人看到他的成长。他不是没有樱井就不能安然度日的人。但有了樱井，他偶尔恍惚自己不是孤军奋战。

 

两人又说了一阵话，再看表已是后半夜。

“你就在这休息一会吧，天亮了再出门。”我先走了。樱井没有说出后半句。

“好，那我去洗澡。”松本说完，向樱井的方向深深望了望，起身走向洗手间，开灯锁门。他三两下便站在花洒下，将水流开到最大。他抬起头，闭上眼睛。他知道等到再开门时，房间里便只剩下自己。这座城市也很快只剩下自己。

松本从小便有与他人打成一片的能力。但总有些时候，他无法保护樱井。樱井是真的优秀，一路走来嫉妒他的人太多。松本看到他们都觉得可笑，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人翻来覆去嚼舌根，毫无花样还洋洋自得，即使看多了也不过如此，每次他有意无意的撞到还是觉得手心凉透。临近毕业那年，有人干脆在学校论坛上开贴质疑樱井所在研究室的资金来源，怀疑他私吞经费，没有全部用于研究。松本和人据理力争，在对方屡次胡搅蛮缠下终于失去理智，和对方打了一架，也失去了学校推荐海外留学的资格。学校经审核没有发现樱井有任何问题，出于补偿将这个名额留给了他。松本虽也因丧失机会失落，但他从未嫉妒过樱井，甚至比起自己更希望他一切都好。

 

樱井拖着行李出了门。他多少有些心神不定，本想在快餐店坐一阵，没过多久服务员却过来告诉他马上要打烊一小时，他只好走进附近的车站，等待四点半的那班首发车。白天人来人往的车站此时空无一人，只有他站在那里。

他有时又觉得什么都不必再讲。譬如人其实有很多种形态，有人看起来爱抱怨其实只是缺乏安全感，并不会真的影响到认真工作，也有人像他们这样不习惯诉苦，被误解也没办法好好解释。但这都不重要，只要他能准确说出松本的所有好就够了，哪怕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也无妨，因为这是独一无二的，自己和他的羁绊，就像松本也能明白那些他未曾说出口的内疚与感谢。譬如青春期的别扭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高瞻远瞩，纯粹只是对和他亲近的人说不出口的妒忌。松本到操场上找自己的时候，他再努力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欢喜。

但有些事，他还是希望松本了解。譬如其实他们相爱，即使那些令人安心的誓言连开玩笑时都未曾提起过。等松本从洗手间出来，他会在灯光下看清御守的另一端，是个样式简单的指环。他会等着松本打来电话询问，然后向松本提出一个紧张却深思熟虑的请求。

明天怎么样谁都无法确定。但此刻，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明白。